知女莫若母。
虽说苏小娘在过去的十年间有意疏远冷落芳期,但便是住在田庄这五年,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断绝过对亲生女儿的关心,过去她是不知道芳期对徐二郎已生情愫,可今日亲眼目睹了两个小儿女间的情状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?
这也是她忧心忡忡的另一个原因。
此时看着灯光底发愣的少女,那一头乌发披散已经及腰,妩丽的眉眼有若正值花期而盛放的芳朵,颀长的玉颈纤正的香肩,哪怕是目光再挑剔的人恐怕也难挑出这样的姿容有哪里不足,在苏小娘看来女儿和徐二郎自然是般配的,但很可惜,相当的可惜。
可惜她是风尘女子,可惜她不是覃敬的正妻。
宁为贫贱妻不为富家妾的道理,苏小娘现在才明白,明白得也太晚了。
“小娘……”芳期垂下了眼睑,看着自己刚换上身的,洁白轻薄的中衣,那片颜色却又像突然恍惚了:“二哥一直对我很好,很好,好得让我心生妄想,我也想过徐家夫人不像嫡母,看着虽然严厉实则正直,温大娘遍寻香药的事,还是徐家夫人有意泄露让我知道,我才能投温大娘所好,终于学得了一些厨艺,用来取悦嫡母和嫡姐。我想徐家夫人暗中帮助我,又从来没有阻止二哥、阿皎和我交厚,或许她不会嫌弃我……
但我错了,徐家夫人是对我心怀同情,可她毕竟是徐门宗妇,我配不上二哥,也不仅仅是因为嫡庶有别,徐家夫人早就认定了我的功利心,配不上二哥赤诚真挚。这也怪我,我自来图的是功利投机,行事其实有失磊落大方,且还不学无术,整日里只想着贪图享乐,我根本不能助益二哥任何些微,哪里只是庶女这一点不足呢?”
苏小娘听得心里难受,将芳期轻轻搂进怀里,长叹一声:“你要真是处处争强,比二娘还更光彩夺目,大夫人早不容你了,说到底,还是被我连累了。”
“没有小娘,又哪里来的我?”芳期搂了小娘的腰:“去年的时候,因着二姐非要嫁葛二郎,大夫人不怎么情愿,借着这件事徐家夫人当我面前提醒大夫人,说大夫人太过宠纵二姐,在徐家……绝不容许子女不遵父母之命,将姻缘当作儿戏,这话,就是徐家夫人对我表明态度了。
徐家夫人有一双慧眼,看出了我心里已经冒头的妄想,但还给我留了情面和余地,她不反对二哥一直视我如手足,但绝对不许二哥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我那时就清醒了,小娘,我倾慕二哥,视二哥为良人,但我并不执迷于情之一事,沮丧归沮丧难过归难过,但我很清楚比起情爱,我更看重的是余生轻松,情爱,若有只是锦上添花。”
若无,那也只是美中不足。
但现在说着说着眼睛里又酸又涩是怎么回事,好想放声痛哭又是怎么回事呢?
芳期只能闭眼忍着眼泪,她想这样的心事,恐怕只能告诉小娘,也庆幸还能告诉小娘。
苏小娘这时也顾不得多少的禁忌了,她摸着女儿的长发,也垂着眼睑:“芳期,你的名是我给你取的。”
三月,桃李满园,是春和景明,芳朵如期盛于人间,她想她的女儿生在这样的季节真是太好了,芳期,是年年芳生如期,不管风霜雨雪,都挡不住的天地循环芳华依旧,像夏、秋、冬尽,春时复苏,哪管看花的人喜怒哀乐?
芳期如约而至,人间景明春和。
“小娘跟你取这名,是带着一些惭悔的,我本有好端端的人生,就是因为堪不破这情爱二字,害了自己,也连累了你,我最珍爱的女儿。执迷情爱,是我的幡然悔悟,你不曾深受其苦,小娘只会心感庆幸……我的孩子,心胸豁阔,不为妄执所困,将来一定会赢得幸数天眷,那时等你再看现在,多么锥心刺骨的痛苦,也已经云淡风轻了。”
苏小娘不劝芳期争取,是因她也觉得这不是能够争取的事,徐二郎纵便是有非芳期不娶的决心,可不为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认可的姻缘,那就是私定终生,徐二郎甚至都可能为家族所弃前途尽毁,如果真的欢喜一个人,是不会拖累那个人到此艰辛处境的,她的女儿,不是怯弱,是豁达明/慧,是懂得该放手时须放手。
“芳期,在小娘这里,你尽可一哭。”
话音刚落苏小娘却流泪了,而芳期只是更紧的搂住了小娘的腰。
又说晏迟,他还真在富春拥有一处田庄,而当他决定来富春避伏之前,又确然没有打听过芳期的行踪——所有真是缘于巧合。
此时月上中天,晏迟当然也早已抵达自家这个落脚处,沐浴后他还经过了一场小睡,这时醒来才又让仆妇呈上加餐,拾箸随便填了填肚子,就有点嫌弃的一挥手,只让留下一壶美酒,尚供斟酌。
“徐娘,明日你便去把归兮处收拾出来,至迟再后日,我要在那里宴客。”
被称为徐娘者,还真是芳期曾经见过两回的半老徐娘,她这回听令后却微有些诧异:“宴客?郎君这回来富春,不正是为了避客么?”这宴的是哪门子客?
“你当我真能避得开不速之客么?”晏迟不以为然的一笑:“我来这里,为的无非故弄玄虚罢了,就是为了气死冯莱,胜也要胜得气焰嚣张。至于宴客嘛……也是一时心血来潮,宴的是妙音仙,其余的人倒是无关紧要。”
徐娘俨然是晏迟的心腹,很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性,闻言便也一笑:“还有其余人,那应当就是妙音仙的女儿覃三娘吧?”
“其中之一。”晏迟也不隐瞒。
“郎君是真对妙音仙刮目相看呢,抑或根本就是对覃三娘青眼有加,毕竟覃三娘的厨艺……连赵四娘子都是赞不绝口的。”
“怎么,徐娘竟也心知肚明我们家的厨娘仿佛不那么称职?”晏迟冷哼一声。
徐娘也只不过是眉梢一浮:“郎君是两年前才在临安立府,但凡称得上大家的厨娘都已经被各大权贵重金礼聘了,偏郎君的口味又格外挑剔些,连御内的宫宴,呈上的菜肴都鲜少能让郎君如意的,奴婢就算神通广大,也实在无能再寻到让郎君满意的厨娘。”
晏迟轻轻瞥过去一眼,执杯,小酌:“且打住你的胡思乱想吧,我看重的,确是妙音仙。”
“郎君可是以为,倘若大卫再多几个妙音仙,郎君外祖一族……就不至于因为拒绝被掳而生殉开封!”
见徐娘面上似有狰狞之意,晏迟却微微一笑:“我对外祖一族,没有这么重的惋惜。”
又见徐娘愕然,晏迟有如半睁的眼底,一片森凉的月色:“外祖一族,没有一张面孔在我记忆之中,不管世人怎么赞颂梅门男子刚骨不屈视死如归,在我看来,也无非愚忠无谋四字罢了,不甘屈为俘虏?连大卫皇帝大卫储君,多少羿姓的皇族都能忍受苟且偷生,身为臣子反而殉国是什么道理?
鄂举不甘受辱,敢与辽国一战,辛远声不甘受辱,决断从长计议,连覃逊这样的老狐狸,他也不甘受辱,但也能和辽人斡旋争取回归国朝,更不要说妙音仙,风尘女子草芥之身,但敢为了卫人风骨凛然指斥辽人卑劣不仁的恶行。妙音仙一个弱女子尚能自保,可我的外祖父和舅舅们呢?
他们死得毫无价值!杀他们的不是辽人,是他们自己的愚忠和蒙昧,说得好听些,他们算是求仁得仁了。可在我看来,被俘虏的那些人当中,唯有妙音仙和覃逊才干成了想干的事,妙音仙保住了先帝先太子不至于尊严尽失,这其实也是给了残域遗民继续对抗的勇气,世人或许说妙音仙凭借的无非女色而已,那除了妙音仙之外,还有谁能凭借美色在辽国斡旋,使得所谓的天子骄子、金枝玉叶不至于沦落为阶下囚、青楼妓?”
徐娘颔首:“要不是妙音仙,堂堂太后为洗脚婢,后妃公主皆为风尘妓……就根本没有议和的可能了。”
“战与和,原本都是各有益害,但徐娘你是当然不想辽国亡卫的。”晏迟又执杯小酌,冷冷看着心腹:“你方才说多几个妙音仙,我外祖一门或许就不会生殉国难,这话太荒唐。哪怕是多百个,多千个妙音仙,都是于事无补,因为开封的陷落,半壁江山的沦亡,又岂是妙音仙能够挽救呢?除非……当时龙椅之上,并非羿姓子弟,或许我泱泱中华才能免此劫难。”
徐娘不吱声了。
晏迟把杯中剩余的酒,扬手一泼,也不知道是在敬谁。
连杯子都被他给“泼”了出去。
他起身,不再跟徐娘多说,而是回到屋子里,往窗前,向明月。
前一段时间,他的确非常厌恶覃芳期。
因为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救鄂举,某些人要自掘坟墓,他何必多此一举阻止?但因为“莫须有”三字,他出手了,结果被人空手套白狼!他当然不信覃芳期一介闺秀会有这样的头脑和胆量,一眼看穿她是被人利用,但既然她涉及这一件事,而且还打了个先锋,已经足够引起他的反感和厌恶。
突然一下释消不少反感,不是因为她是妙音仙的女儿——这件事其实当覃芳期主动接触他时他已经察明了——而是因为覃芳期居然为了徐明溪把祖父覃逊给主动交待出来。
谁对她更好,这个黄毛丫头心里是清楚的,而且她不愚孝,懂得取舍,没给妙音仙丢脸。
至于为何邀那一帮人去他山馆的事……
那当然是既然撞上了,不利用白不利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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